还住在Greenlake时,每天早上坐着定时的公车上班,26路刚刚从总站发车不久,迟到的车少。住宅区上车的人也不多,以至于每站上来的人每一个早上相对来说都是固定的面孔,久而久之,抬头之际常常能猜到谁的脑袋从门口冒出来。
比如,在大多数我上车的时间,第一排双人座位座椅靠窗会坐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白发,略有些秃头。长相其实在记忆里模糊不清,我也总是坐在他身后几排,只能盯着背影。他大概有一次偶然在车上结识了比他晚一两个站的一个金发姑娘,我上车的时候,只要是两人都在,必然并排坐着聊天,有时姑娘并没有赶上这班车或者干脆是没有出行计画,老头在这几站里便独自度过。老人看上去有些知识份子,却又像是狠钻牛角尖的人,喜欢和姑娘讨论社会问题。姑娘看起来不过三十,笑起来嘴角有细纹,口型僵硬,有时由于想表达强烈的感情而表情惊悚。她皮肤不错,常常认真倾听老人说话,侧脸不言的样子很像凯特布兰切特。她比老头提前下车,我觉得大概是个年轻的教师。也许是样貌的原因,我会把她和丑闻笔记里的女教师重迭起来,总有那么点隐忍的风骚。
再比如说,在我上车的后两站,大约在45街左右,有一个每天都准点赶这班车,长相geeky的青年。说是geek又太浅了点。他甚至有些神经质,他总是佝偻身子,手里捧著书,注意力却有时被急刹车和上车的乘客吸引过去。虽说是这样的形象,却一点也不让人讨厌。他隔三差五抬头一望的神经质中明显的聪明劲儿和敏感早就掩盖了他不够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缺点。但是有时头发稍显油腻,你简直要怀疑他蹲在电脑前敲了一个晚上的代码。
西雅图北端华大西边的这一小片住宅区,从Greenlake到Fremont上桥之前,早晨的生活安静而常规,途中会经过老房子脚上开的红窗框咖啡馆,有些上班族在这几站,穿着不适意的西装朝车站冲刺。再转过两个弯(这些住宅区的弯又窄又小,26路有时开着双车厢的班次,转弯简直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司机拉着刹车朝下滑行的时候,左边有一户看上去是亚洲人的家庭,门廊上挂着两幅鲤鱼旗。晴天的时候色彩斑斓,我每次都忍不住多看两眼,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到了40街的时候,通常就有更多的更具识别性的角色了。
比如,每天这个时间在40街穿过Stoneway的地方,有个体积不小的妇女,短发,前额的厚刘海染成紫红色。她通常化很浓的妆,手里一直握着的手机,与她的耳朵通过耳机颤巍巍地连起来。她只在上车的时候把眼睛从手机上拉开用以寻找座位,一旦安定下来,就再次聚焦在手机萤幕上。我一直以为是看早间的新闻,后来无意瞟了一眼,发现是脸书。不过现在新闻也从脸书上来。她总是周身散发着理发店招待或者是房地产推销员的气息,无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她的颜色都因为前额紫红色的头发而被染成紫红色。
这一站的另一个常客是一个看起来很帅的亚裔(似乎有一点蒙古血统),穿浅蓝衬衫,西装笔挺的小伙子,他眼角尖锐上翘,皮肤黝黑。我猜他一定不是从事IT业(这听起来像是一棒子打死了一帮人)。银行,房地产等等可能性都很大,也许是眼睛和衣服的关系让他看起来坚决果断。并且,他总是带着对于是否有座位的不确定的眼神,但是从来目不斜视。
38街的时候,每天都会上来一个留着贴头短发的黑人姑娘,总是带大圆圈耳环,耳环上的饰物颜色大概随心情变化。她墨镜也是圆的,有着靓丽的黑人色边框(黑人色调很微妙,但是大多是闪亮的调子)。她很高,也十分壮实,短跑起来的话一定像一只矫捷的豹子,若不是首饰和精致的脸和五官的轮廓,从背后乍一看,一定会觉得是个男人。然而她举止之间有充满了年轻女性的柔和和敏感,站起坐下都别有韵味。
在自己的日常中,每一个出现的人都是必然,也是几率极大的偶然。我有时坐在车上不听音乐也不看书的时候,总觉得,今天我的生活也与同一批人的生活发生了微妙的不被注意也不会被记起的重迭,这样想来,真的是万分奇妙。
在这以后,26路公车转个大弯,混在去往市中心的车流里上桥,夏天大多数时候,远处的rainier雪山都打着哈欠对这一车恨不得都打着哈欠的人们说早。仿佛这个时候,一天的资讯才开始从身边人的衣服,书,手机,音乐中过滤呈现到眼前,脑子吱吱呀呀开始转动,鼻子才开始嗅到活力。现在换了地方住,没有机会坐如此长时间如此规律的公车上下班,虽然不用踩着车点愤恨地起床,却十分怀念在26路上颠簸着穿过高桥,迎着rainier的晨光上班的路途。
你看我们都共用这个城市,它就有了生命。